编者按:国医大师孙光荣自提出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后,在行业内引起很好反响。该文的内涵诠释和文化解读,及其与孙思邈 “大医精诚” 理念的内在关联分析,既扎根于儒道思想的传统文化根基,又结合了 “传承精华,守正创新” 的时代要求,为中医从业者提供了心性修养与职业践行的指南,在医德医风始终备受社会关注的当下尤其具有现实的意义。
唐代孙思邈所倡“大医精诚”理念,千余年来被视为中医医德的最高典范,其内涵侧重于医者外显的行为规范与精神风骨。国医大师孙光荣先生提出的“自信而不自大,自立而不自毁,自律而不自辱,自强而不自残”的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,则深刻揭示了成就“大医”所需的内在心性修养路径。二者共同根植于中华“内圣外王”的哲学传统,构成了一体两面、互为表里的有机整体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
孙光荣是我国著名中医临床家、中医药文献学家、中医药文化学者。孙光荣首创中和思想、中和辨治、中和组方,提出中医药文献研究基本原则和中医辨治六步程式,在我国中医学史上都具有开创之功。
孙光荣之所以能永葆创新思维,在医学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就和辉煌业绩,与他的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他尝言一生事业得心于此,也得力于此;得益于此,也得意于此。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可谓孙光荣在医学事业上勉己以勉人,成人以成己的独有“心法”。它是植根于中华文明的“中正”之道。
其精神内核深深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,尤其是儒家与道家思想的沃土,体现了一种“执两用中”的至高智慧。
“自信而不自大”体现了儒家的“中庸”与“谦德”。自信,源于《中庸》的“致中和”思想,以及孟子的“浩然之气”。一个修行者,必须对大道、对自身禀赋有坚定的信念,方能“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”。不自大,则是儒家时刻强调的“谦德”。《周易·谦卦》云:“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。” 孔子亦言:“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其余不足观也已。”自信是向内充盈,自大是向外膨胀。此语正是要求学者保持“自信而谦恭”的中正之态,既有坚定的内核,又有虚怀若谷的胸怀。
“自立而不自毁”体现了道家的“守柔”与“贵生”。自立,是儒家“自强不息”的刚健精神,强调人格的独立与事业的根基。不自毁,则充满了道家的智慧。《道德经》言: “柔弱胜刚强”“知止可以不殆”。它告诫我们,在自立奋斗的同时,不可过度透支、硬碰硬,要懂得“守柔曰强”的道理。这不仅是爱护身体,更是保全智慧与事业的长久之道。
“自律而不自辱”体现了礼教的“节律”与人格的“尊严”。自律,是“克己复礼为仁”的实践,是通过对欲望和行为的规范,以达到更高的人格境界。不自辱,则划清了自律与自贱的界限。自律是为了提升尊严,而非作践自己。《孟子》有云: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 真正的自律,是建立在高尚人格与内心尊严之上的,它带来的应是精神的自由,而非人格的屈辱。
“自强而不自残”体现了《易传》的“乾健”与“坤顺”。自强,直接源自《周易》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这是一种永恒的、向上的生命力。不自残,则呼应了《周易》的另一面: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。”自强不是自我摧残,而是在奋进的同时,要像大地一样拥有包容、滋养和承载的能力,要懂得休养生息、尊重规律。这体现了“刚柔并济”的完整生命观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是一个精妙的平衡系统
“四自四不自”并非四条孤立的准则,而是一个环环相扣、充满辩证关系的逻辑系统。
“自信而不自大”是整个系统的核心驱动力,它确保了前行方向的正确;“自立而不自毁”是系统的坚实基础,它确保了人格与事业的独立与可持续性;“自律而不自辱”是关键的实现路径与保障机制,它通过有尊严的自我管理来达成目标;“自强而不自残”则是整个系统运行的终极目标与理想境界,即实现一种健康、持久、刚柔并济的蓬勃发展状态。
这个系统的精妙之处,在于其深刻的辩证统一关系。它精准地把握了生命中所有重要品质的“度”,揭示了自信(内充实)与自大(外膨胀)的辩证,自立(刚健)与自毁(脆弱)的辩证,自律(提升)与自辱(贬损)的辩证,自强(生长)与自残(耗散)的辩证。
任何一种优秀品质,一旦越过临界点,就会走向其反面,成为致命的缺点。真正的智慧,在于永远保持一种动态的、中正的平衡。
孙光荣的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与唐代孙思邈《千金要方》中提出的“大医精诚”理念,存在着深刻的内在关联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与“大医精诚”内核同源,共筑“内圣外王”的医者人格理想
中国儒家思想追求“内圣外王”的人格境界,即内有圣人之德,外施王者之政。这一理想在医学领域得到了完美的投射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是“内圣”之功:它聚焦于医者内心的修炼,是成就“大医”的根基。“自信而不自大”是治学的起点,内心有定见,不随波逐流,此为“内明”,但又不傲慢,保持虚怀若谷,为“精诚”中的“博极医源,精勤不倦”提供了心理基础;自立而不自毁是立身的脊梁,确立独立的学术人格和道德准则,不自我否定,这是“大医”能够“一心赴救,无作功夫形迹之心”的底气所在;自律而不自辱是行为的缰绳,以高标准约束自身,保持尊严,这直接对应“大医精诚”中关于行为举止、品行操守的详细规训;自强而不自残是奋进的姿态,不断提升医术医道,但懂得劳逸结合,这是实现“精”与“诚”长久不衰的能量保障。
“大医精诚”是“外王”之显:它描述了医者将内在修养付诸实践后,所应展现出的风范与作为。“精”于医术,是“自强”在专业领域的极致体现。“诚”于品德,是“自律”在待人接物中的自然流露。“见彼苦恼,若己有之”的慈悲心,需要“自立”的人格不为外界干扰,才能始终保持。“纵绮罗满目,勿左右顾眄”的端正品行,正是 “自信而不自大”所产生的外在定力。
没有“四自四不自”的“内圣”修养,“大医精诚”的“外王”风范便成了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。一个内心不自立、不自律的人,难以在复杂的诊疗环境中始终秉持“至亲之想”的诚心;一个不自强、不自信的人,也无法达到“至精至微”的医术高度。反之,“大医精诚”的理想,也为“四自四不自”的修养指明了方向和价值归宿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与“大医精诚”精神共鸣,共秉“中庸和谐”的文化基因
“四自四不自”的核心方法论在于把握“度”的智慧,即“中庸”。每一组“自”与“不自”都是一对矛盾统一体,孙光荣教导医者要执两用中,寻求最恰当、最和谐的平衡点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是动态平衡的艺术。在“自信”与“自大”之间,找到的是谦逊与坚定的平衡。在“自立”与“自毁”之间,找到的是坚守与变通的平衡。在“自律”与“自辱”之间,找到的是约束与尊严的平衡。在“自强”与“自残”之间,找到的是奋进与可持续的平衡。
“大医精诚”是和谐境界的展现。“精”与“诚”本身就需要平衡。偏于“精”而乏“诚”,则沦为匠气;偏于“诚”而疏“精”,则好心办坏事。真正的“大医”必然是医术与医德的完美和谐统一。
“大医精诚”要求对待病人“普同一等,皆如至亲”,处理人际关系“不得道说是非,议论人物”,都体现了消除偏执、追求整体和谐的“中和”思想。
二者共同体现了中华文化“致中和”的精神。“四自四不自”是医者向内用功,调适内心以达到“中和”状态;而“大医精诚”则是这种内心“中和”状态向外发散后,在医术、言行、品格上自然呈现出的和谐境界。它们共同反对任何极端的、偏执的状态,倡导一种圆融、稳健、可持续的医道人生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与“大医精诚”的目标同归,共赴“济世育人”的生命崇高使命
无论是孙光荣的箴言,还是孙思邈的训诫,其最终指向都超越了单纯的职业技能,升华为一种对生命和社会的崇高责任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是“立德”与“立功”的基石。它通过塑造一个健全、强大、稳定的医者主体,来确保“济世救人”这一使命能够被可靠地承担和延续。一个自强的医者,能不断提升医术以“立功”;一个自律、自立的医者,能以高尚的品格“立德”。
“大医精诚”是“立德”与“立功”的美好图景。它直接描绘了“济世救人”的具体行动指南。“精”是为了更好地“立功”,解除患者疾苦;“诚”是为了在“立功”的过程中贯穿“立德”,给予患者温暖与尊严。它明确地将医学从“术”的层面提升到了“道”的境界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确保了医者这支“笔”是坚实、端正、饱含墨水的;而“大医精诚”则规定了这支笔应该书写出怎样的篇章——一幅幅救死扶伤、充满人性光辉的生命画卷。它们共同构筑了医学的人文主义内核,让医学不仅仅成为自然科学,更成为一种充满温度的人学。
“四自四不自”与“大医精诚”的密切关联,互为表里
“四自四不自”是“里”:它关乎心性修养,是成就大医的“内在密码”和“动力系统”。“大医精诚”是“表”:它关乎行为风范,是修养成熟后的“外在显现”和“实践纲领”。
它们共同源于中华传统文化中儒道思想的精髓,共同运用“中庸”的智慧,共同指向“内圣外王”的人格理想和“济世育人”的崇高使命。理解并践行“四自四不自”,正是通往“大医精诚”境界的必由之路与根本保障。这不仅是医者的职业圭臬,更是所有追求卓越、肩负责任的人可汲取的精神财富。
总之,孙光荣的“四自四不自”箴言,上承中华文明的古老智慧,下解当代社会的精神困境,有着清晰的逻辑、深刻的辩证和可行的路径。它不仅属于中医界,更属于所有在人生道路上追求“中正平和”、向往“从容大成”境界的人们。